《知否》与转向内在的中国文化

无鬼:

真心觉得《知否》是值得说一说的好剧了,看剧的时候总觉得隐隐心疼,想看又不敢看,倒不是为齐小公爷与六妹妹不能终成眷属,毕竟普天下终成眷属的才子佳人寥寥可数,或者说成了眷属的时候大概也都不是才子佳人了。

所以究竟为什么心疼呢?大抵是故事里某种价值观实在压抑心胸。

没看过小说,剧只演到了一半,但听了各种剧透,了解大概剧情走向,应当是个好人好报恶人恶报虽然小遗憾但仍然不失大团圆的结局。

这里需要插一句,中国古典戏曲的大团圆其实是一个戏剧结束场面,所有人物一起登场谓之团圆,后来变为一种熟套的结局模式。大团圆不意味着十全十美,遗憾免不了,死去的好人总不能复生,只是团圆时忽略掉遗憾,总体的基调是矛盾的解除,是皆大欢喜。

大团圆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对整个故事价值观的认同,对主角价值观的认同而非批判,与此相对,悲剧结局则意味着某种怀疑,举几个例子。《窦娥冤》,王国维说这是中国的大悲剧,窦娥可以说是某种道德典范,但全剧用窦娥的悲剧对所谓伦理道德表达了强烈的怀疑,这是第四折鬼魂诉冤恶人恶报所无法冲淡的,这也是元代文人荒诞而悲剧式的精神世界某中呈现。更经典的例子当然是《红楼梦》,一个没有结局也可能根本无法结局的故事,千红一哭,万艳同悲,都是宿命。黛玉固然要死,宝钗也没有好出路,晴雯死得凄惨,袭人也不见得意到最后,万紫千红,个性不同遭遇不同却同一美妙的生命最后都归于薄命司上几句凉薄之词,这是作者对现实秩序最深的质疑。

认同和质疑的差距在何处?怀疑提出问题,认同给出答案。尽管认同更让人舒服,但我始终相信,在人类精神世界中,怀疑比认同更有价值。


《知否》是一个传达认同的故事,而我之所以看着心疼,大概是它传达的认同是我不愿意接受的。

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好,也许正是它太妙了。

在知乎上回答过一个问题“《知否》对北宋历史的还原度如何?”这个问题本身很难讲,因为北宋历史的真相我们大概是无法说清楚的,所以也无所谓还原度,当然就全剧的细节处理和历史嫁接上来讲,我觉得《知否》做得已经超一流了。这里忍不住黑一下隔壁《延禧攻略》,就算服饰妆容做得再怎么精致讲究,那依旧不是一个清朝故事,也不是借古人事反映当代现实,那只是一个用来满足当代都市人补偿心理的屏幕消费符号。

《知否》当然也无法摆脱商业性,但我觉得,这至少称得上一个符合当代观念下宋代文化理解的故事,或者说,它对那些不够了解历史的当代人去理解宋代文化是有帮助的。这也是看到现在,我说它是好剧的最重要的原因。

文化绝不仅仅是服饰、器物、建筑、妆容、礼节,也不是某种类古白话或类文言的语言表达。这里吹毛求疵一下,《知否》的语言是效仿明清白话小说,但明清白话与宋代东京白话之间恐怕差距还是比较大,听着有些出戏。说到近来古装影视剧在语言上的用功,我想提一下没火起来的《天盛长歌》,这部剧的语言刻意类文言化,有文化得不得了,但是也正是这种刻意给人晦涩做作之感,难以走入大众,反倒是画蛇添足,而且剧中的类文言语言在文言节奏上把握也不到位,我猜想是编剧文言读得虽多,到底没练过诗文辞赋写作的缘故。

所以文化是什么?我以为,文化是整个时代的世界架构和运行逻辑。人物行为的动因要符合时代总体环境,人物的思想不能过分超出整个时代所能提供的思想资源。这一点,《知否》做得也很好,举个细节,明兰的小娘留给她一幅镇守娘子关的画,明兰看着它隐隐流露出一点平权的思想,这种思想虽然超前,但是是有北宋时代思想资源的,是不为过的。


那么《知否》演到现在,它所传达的最重要也最令我在意的认同是什么?是克制和内敛。

在《知否》现在的价值观内,给盛家几个姑娘大致打分排序,明兰最高,华兰高于如兰,最低是墨兰。明兰既懂得克制,又藏着些许令人心疼的算计,是聪明的收敛,在《知否》的世界观中,这被视为一种智慧。华兰是克制内敛,但有些片面地吃亏,得分稍低。如兰和墨兰都不大克制,差别在于心性。心性天然向善大气外放的如兰得分稍高,精明利己又使小性子的墨兰最低。

我们再抽丝剥茧看看《知否》到目前为止的世界观架构,克制内敛+精明自守=端庄智慧(不算大智慧,但在内宅中已经最高),扬才露己+钻营算计=恶劣品德。

《知否》也强调实用主义的学习(反对过分的浪漫主义,比如闺门吟诗作赋被视为恶习),强调在社会许可的范围内的自我提升,比如女高嫁,学习女工家务,男子科第用功,或外谋功名。而其世界观中认同的是守本分,是门当户对,最反对的是攀高枝儿,是妄言大事。其中反派林小娘、墨兰、朱曼娘无一不是出身低微妄图攀上高枝儿,近几集演到被明兰惯养出恶习而被大娘子清理的奴婢,除了一个因为业务水平低下被赶走,剩下两个都是想攀上公子哥儿,另外一个是自命不凡指手画脚,也是超出本分。

我们看到,《知否》到目前为止强调的是本分,而本分由什么决定?第一是出身,第二是才质。用明兰的话说,才华是瞧不准的,嫡庶却是分明。在本分这个问题上,出身远远比才质重要。一句“五品官家的庶女”隔断了明兰和小公爷的姻缘。出身给了每个人基本的定位,社会又容许个人在一定范围内向上奋斗,这就形成了一个良好的社会秩序,这就是和谐。

所以什么是和谐社会?和谐社会势必是一个阶层相对固化,寒门少出贵子,反对扬才露己,反对钻营利己,反对个人奋斗的社会。


这既不北宋,也很北宋。

为什么说这不北宋?因为跟整个封建社会各个朝代,尤其是过去的唐和未来的元相比,两宋都是阶层流动性相对较大的时期,而电视剧设定的仁宗朝又是一个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经济繁荣、政治开明、文化进步、社会环境相对宽松的盛宋时期。但这些都不意味着这个时期排斥封建时代阶层固化的总特点。欧阳修是孤儿,苏学士是平民,两宋都没有晋唐时期的门阀勋贵,社会所容许的自我提升的空间较大,但总体上依然无法摆脱分层逻辑,只是分层的标准上,血缘被冲淡,官阶、学识和财富得到提升。

为什么说这很北宋?学术界曾有“唐宋之变中国转向内在”的断语,唐宋变革争论不休,但转向内在大抵不错。宋人重理性,重圆融,重克制,重内在心性修养、学问陶冶,我们看到,这个时代,哪怕是最具浪漫气质的诗人也都如此重理性好说理,一贯的艳冶之词也渐趋端庄,苏辛虽作疏狂之态终非主流。到了南宋,朱熹的理学甚至排斥外在文藻的修饰,这从朱熹对苏轼的讥评可见一斑。


所以还是要问,《知否》虽然较好地呈现了宋代文化,但它真的是一个宋代故事吗?《知否》演到现在,真正缺少的是宋人对德行的追求。这一点让其中的宅斗情节更像是它所效仿的语言风格那样,展现的是一个类《红楼》的清代社会。甚至可以说,《知否》是一个包裹在盛宋历史背景和物质条件下的清中期故事。《红楼梦》中人物有一个最大的特点,讲规矩而不讲道德,受到惩罚的人不是因为不善,而是因为触犯了规矩。林黛玉的才华不受到封建家长赏识,丫鬟攀高枝儿的想法也最是受人讥讽。也许那时的人们相信,规矩是依照道德律制定的,但规矩真的就是道德吗?《红楼梦》暴露了许多在规矩之内道德之外的行为,这也是《红楼梦》社会的深刻怀疑所在。这与《知否》的价值观是不谋而合的。《知否》中我注意到一个情节,明兰姑息养奸纵容下人,最后由大娘子当恶人替她扫清耳目。明兰的盘算实在称不上是一种道德行为,这里,我们看不到德化服人,看不见忠恕之道,看不到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宽容教导,垂则示范。明兰的特殊地位也许让她不得不如此,不过苛责,但这样的盘算居然得到了祖母的赞成。团圆结局表明全剧对明兰行为方式持认同态度,而非质疑态度,这也正是《知否》作为商业剧,作为当代网络文学,与名著《红楼梦》的差距所在。


即便是清代故事,重内在,重理性的价值观依然成立,在晚明的浪漫风潮退去后,清代中期社会又趋向于实践理性和自我克制,考据朴学大兴,宗宋诗派兴起,社会又笼罩在极致的规矩与秩序之中,仿佛唐宋文化内转的复现,也正缺了士大夫的政治担当和道德追求。

今日,我们在《知否》中看到这些重理性重内敛的价值观的局部复现。明兰青春之姿却一幅少年老成暮气沉沉,倒是马场上最见性情姿态。我们不妨回忆二十年前热播影视剧的主角们,小燕子、依萍、郭靖、黄蓉……也许我的例子举得不恰当,但回忆起来,那是一个最提倡三教九流打成一片的时代,是最淡化出身差异的时代,是给人性人情最充分的可能性的时代。今日固然还有传递这种价值认同的作品,但是其价值诉说总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总会引起社会一定讥评,而如今的口碑好剧们,从《甄嬛传》的等级森严到《欢乐颂》貌似打成一片的表面下深刻的阶层分立,我们看到了文化的新的却不一定令人舒适认同的转向。转向内在,由动到静,从重情感浪漫到重世俗理性,从重奋发到重自守,如今的都市拼搏早已不是改变阶层的奋发努力,而是维持现有阶层的辛苦经营,所以现在,我们听得到凤凰男带来的都市怨气,对网红拜金女的讥笑嘲讽,也看得见学术界埋首故训穷究考据,沉潜数据不问世事。愤青老去,少年佛系,精致利己者多,如北宋士大夫的有担当者又和其之少。


我们走过了一个冲动浪漫创造奇迹的时代,迎来一个全面小康而经济滞缓的新时期,在遍地开花的小确幸面前,也有那么一点可浓可淡的茫然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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